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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冰兔碎琼津永和七年,秋深霜重。一骑青骢踏碎官道残叶,马上人衣袂飘举,眉目间蓄远山薄雾。此人姓莫名朗,字明之,世称明郎。十年宦海浮沉,今弃御史职,归故里琅琊。
行至沂水畔,忽见天际冰轮乍涌,清光泼地如碎琼乱玉。遥想少时与诸生立誓“致君尧舜”,而今朝堂衮衮诸公,尽作槐蚁旋磨,心下怆然。忽有牧童指路:“过云镜桥,便是琉璃坡。”莫朗举目,但见长桥卧波,水光澄澈若云母屏开,坡上霜枫经月华浸染,果似琉璃漫野。当年负笈出山,正由此渡。
夜宿大千阁。此阁踞龟蒙山巅,传为葛洪炼丹余址。推窗凭眺,千峰匍匐如黛螺,万壑风声作龙吟。莫朗酒酣耳热,拍栏长啸:“儒术久闲用,诗情蒙垢尘!起馀怀有子,普世岂无人?”四壁空谷回响,惊起寒鸦簌簌。
忽闻梯间步履沉稳。一皓首老丈提素纱灯笼,徐步而上:“客官啸中藏剑音,莫非见过‘朝廷稀松柏,江湖厚隐沦’?”莫朗悚然转身,见老者葛巾野服,双目澄如深潭,遂长揖:“晚生失态。敢问丈人何以知我肺腑语?”老丈笑而不答,探袖取紫砂壶,就月色斟茶:“老朽嫣然倾世,在此候君十载矣。”
茶汤倾入盏中,竟浮起缕缕金丝,聚作八字:“长空万里琉璃滑,冰轮碾上黄金阙。”莫朗大骇,盏中景象倏忽消散。老丈已杳,唯余案上诗笺墨痕未干,首句正是“集义坐幽独,怀仁默夜清”。
二、云镜隐麟踪
莫朗携诗笺下山,方知嫣然倾世乃三十年前帝师,因谏止“河朔用兵”触怒天颜,遁入此山不知所踪。归宅第三日,有故人叩扉。来者缁衣芒鞋,竟是昔年同科状元沈清臣,如今弃官为琅琊书院山长。
沈生屏人低语:“明之可知?嫣然先生上月曾现踪洛阳白马寺,留偈曰‘仙游忽来去,轮替复冬春’。更有奇者——”自怀中取残破绢图,展之乃《大千寰宇堪舆秘要》,其东海处朱笔勾勒三山,旁注小楷:“修真契微妙,立德秉谦诚。梅朵翘晴碧,瑶琴鸣籁盈。”
“此图与何干?”
“三日前,胶州港渔人网得铜匣,内藏此图及半枚虎符。符上铭文,与尊府祖传‘靖海将军印’纹饰同源。”沈生目如鹰隼,“令尊莫老将军,昔年是否掌过‘蹈海营’?”
莫朗脊背生寒。父亲莫镇远,确系太宗朝靖海副将,然自永和三年“黑水洋之败”后,二万水师尽覆,父亲投海殉国,尸骨无存。朝廷定论“骄兵冒进”,难道另有隐情?
当夜,莫朗翻检父亲遗物。在《孙子兵法》夹页中忽见血书密函,字迹潦草如狂草:“松柏将摧,隐麟待时。脱屣忘轩冕,筑池涵绿蘋。开窗含日月,临楮眇蚨缗。”末有朱砂钤记——赫然是传国玉玺“受命于天”之印!
窗外骤起惊雷。暴雨如矢时,有黑衣人逾墙而入,刀光直取书匣。莫朗抄起铜镇纸格挡,帛裂声里,黑衣人面巾脱落,竟是他半月前亲手安葬的老仆莫忠!此人喉间发出夜枭般笑声:“少主既见‘隐麟诏’,当知先帝血脉未绝。”言罢吞毒而亡,怀中滑落玉玦,刻着“雨润花肥瘦,风来叶卷舒”。
三、奇逸化龙鱼
莫朗携玉玦夜访沈清臣。书院密室中,烛光映出沈生惨白面容:“此事须从二十年前‘癸酉宫变’说起。当时先帝暴崩,三皇子与五皇子争位。你道今上如何登基?”他蘸茶在案上画出卦象:“《周易》有云‘利贞康泰通’,今上年号永和,实则得位不正。”
据传先帝遗诏本立三皇子,诏书藏于“阴阳玉玦”。阳玦赐靖海将军莫镇远,阴玦付帝师嫣然倾世。宫变之夜,五皇子(即今上)血洗紫宸殿,嫣然先生携阴玦遁走,莫将军则率蹈海营护送三皇子遗孤出海。今上搜捕多年,终在黑水洋设伏。
“那遗孤——”
“正是明之你。”沈生跪地行君臣礼,“先帝嫡孙,名讳本该入宗谱‘载’字辈。令尊以‘朗’字藏‘良’部,取‘君子以经纶’之意。”
莫朗如遭霹雳,忽忆儿时父亲常携他观海,指东方云雾说:“彼处有仙山,住着吞舟之鱼,静待风雷便可化龙。”又教他念些古怪歌诀:“仰高红日近,望远渺空虚。奇逸人中骥,开张龙化鱼。”
沈生展开那幅《大千寰宇图》,手指东海某岛:“三皇子遗臣建‘复明垒’于此。嫣然先生上月现身,实为联络旧部。今玉玦重现,彼等已备十年粮械,只待——”话未毕,窗纸“噗”地破孔,三支弩箭呈品字射来!莫朗推开沈生,箭镞擦鬓而过,钉入板壁铮鸣不止。外间传来兵甲铿锵声,火把映亮夜空,竟是登州卫所官兵围了书院。
四、流觞藏匕现
千钧一发之际,地下突现暗道。嫣然倾世自黑暗中来,白发在甬道风里如银蛇狂舞:“随我来!”三人蛇行半里,出口竟是琉璃坡古墓。石室中早有数人等候,皆葛衣草履,然目光炯炯如星。居中老者捧出黄绫卷轴,众人齐跪:“恭迎载泓殿下!”
莫朗——如今该称朱载泓——展开卷轴,确是先帝传位诏。玺印鲜红如血,衬得“传位于三皇子朱祐樘”八字触目惊心。嫣然先生道:“殿下可知‘两义’之说?道行在兼济天下,道尊在独善其身。今上虽得位不正,然永和以来轻徭薄赋,百姓稍安。若起兵复辟,战火重燃,是行小义而毁大德。”
“先生欲我罢手?”
“非也。”先生自袖中取竹简,上刻“王者复归来,嘉歌盈素月”,“彼所谓王者,非必居九重。老朽三十年参破天机:真命在天,在德,在民心。今上近年宠信方士,求长生术,已服‘五石散’成瘾。三皇子旧部早渗入司礼监、锦衣卫,只待——”他以指蘸水写“亥”字。
朱载泓蓦然明白:腊月亥日,乃是今上例行“蓬莱赐宴”之时。宴设胶州行宫,文武百官随驾,正是巨变良机。然他凝视壁上父亲血书“临楮眇蚨缗”,忽问:“蚨缗者,钱帛也。父亲教我看轻财货,何故复明垒囤积十年粮械?”
满室寂然。嫣然先生叹息如秋风:“殿下果然‘开张龙化鱼’。且看此物。”掀开石案绒布,下露精钢机括,竟是西洋“红夷大炮”图样!旁有账册记载:天竺火硝、暹罗硫磺、佛郎机铳管……交易银两来源,赫然盖着东瀛“菊桐家纹”。
“尔等借复明之名,行私贩军火之实?”朱载泓怫然按剑。沈清臣急阻:“殿下!成大事者不拘——”
“拘什么?拘天下苍生为刍狗么?”他朗声诵父亲诗稿,“盛隆祈大德,斯意访仙闾。我要访的仙闾,非海外孤岛,是百姓炊烟不绝之闾阎!”
正对峙时,墓外杀声震天。官兵竟已掘到入口!嫣然先生猛击石壁机关,侧室滑开,现出溶洞水道,泊有轻舟:“顺暗河直通出海口,有帆船接应。老朽断后。”朱载泓却夺过火把,掷向军火堆:“今日碎此修罗场,方是真正‘脱屣忘轩冕’!”
五、日月照肝胆
爆炸声如巨兽怒吼,气浪将朱载泓掀入暗河。混沌中似见父亲踏浪而来,盔甲染血却笑意温煦:“吾儿择了最难的路——不起兵,不逃亡,要以‘德’复国。”言罢化作金光消散。
醒来时身在渔舟,摇橹老妪满脸褶痕如海图:“公子命大,暗河通老身蟹笼处。”朱载泓摸怀中,诏书、玉玦竟俱在,另多出一枚鱼符。老妪道:“昨夜有位白发先生漂来,塞此物入你怀,便沉下去了。留了句话——”她嘶声学那文绉绉腔调:“道行与道尊,两义各千古。”
朱载泓对海三叩首。登岸后易容入城,见市井间已有童谣传唱:“琉璃滑,黄金阙,真龙换假龙,腊月见分明。”知是嫣然先生临终布局。他持鱼符潜入胶州盐运司,此符竟是“巡盐御史”信物!原来先生早为他铺就另一条路——以查私盐为名,接近行宫。
永和七年腊月亥日,蓬莱赐宴。今上饮“金丹酒”后忽吐血昏厥,满场大乱。司礼监掌印欲宣“遗诏”,却被锦衣卫指挥使当场拿下:“陛下早知尔等勾结倭寇、私炼兵甲!”屏风后转出之人,竟是被认作已死的靖海将军莫镇远!
“老臣黑水洋诈死,忍辱十年,终查实‘癸酉宫变’真相。”莫镇远呈上铁匣,内藏五皇子(今上)与东瀛往来密信,约定“借兵夺位,割让胶东”。原来当年先帝暴崩,实因五皇子在参汤中下毒。三皇子携诏出逃,被追杀至悬崖,跳海前托孤于莫将军。
今上挣扎狞笑:“朕……朕有十万京营……”
“京营统帅,在此。”武将列中走出一人,摘下兜鍪,正是沈清臣!他本系三皇子伴读之子,潜伏科举入仕,官至兵部侍郎兼京营提督。“陛下可知,为何近年武将多称病?因他们喝的水里,都有嫣然先生的‘洗心散’。”此药无毒,唯遇五石散则化剧毒。
朱载泓此时自盐吏中出列,当众焚毁传位诏:“朱载泓今日不为夺位,只要三事:一曰罪己退位,二曰诛尽倭谍,三曰昭雪癸酉冤案。”他指殿外百姓,“王者复归来,归来非坐龙椅,是归这万里江山、兆民之安!”
今上狂笑气绝。然风波未平——东瀛战船忽现胶州湾,炮轰港口!原来这才是真正杀招:倭寇趁内乱入侵。朱载泓与父亲对视,莫镇远抛来令箭:“吾儿可知‘蹈海营’何以十年不散?因他们本是渔户子弟,家就在这海边!”烽火台狼烟冲天,无数渔船从礁岛后杀出,船头旗幡猎猎,皆书“靖海”!
六、绿蘋漫野新
海战大捷那夜,朱载泓独立云镜桥。水中月碎而复圆,他忽然懂得“冰轮碾上黄金阙”真意:光明所至,纵是九重宫阙亦当碾碎重建。背后脚步轻响,沈清臣捧冠冕而来:“百官拥戴,请殿下还朝。”
朱载泓却将冠冕戴于桥栏石狮:“我志已明。烦沈公扶立宗室贤者,开‘万民推举阁’。父亲掌水师清剿倭患,我——”他望琉璃坡上渐绿草芽,“欲在此建‘大德书院’,教童子们读‘雨润花肥瘦’,也读‘放雀怀仁,献鳩施惠’。”
“那皇位……”
“嫣然先生早赠我答案。”他展袖中残笺,乃先生绝笔:“一世奉家国,百年忘利名。朝廷稀松柏,何如江湖隐?筑池涵绿蘋,临风听蝉鸣。”
三年后,琅琊郡守奏报:琉璃坡下有隐士,率乡民引沂水灌荒滩,植绿蘋千顷,春来碧波接天。偶有渔童闻坡上书声琅琅,诵些“开窗含日月”“诗情蒙垢尘”的句子。郡守亲往访,但见竹扉虚掩,案头镇纸压新诗半阕,末句墨迹未干:
“脱屣忘轩冕,筑池涵绿蘋。开窗含日月,临楮眇蚨缗。
嫣然倾世去,冰兔碎复圆。云镜照肝胆,琉璃漫野新。”
忽有白鹤掠窗,掷下一枚玉玦。郡守拾视,阴阳双玦竟已合璧,在日光下透出八个微雕小字,似偈似谶:
“道行在朝,道尊在野。
两义千古,月印万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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