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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谶起琼津永昌三年冬,汴河封冻如琉璃带。寒月当空时,有客青衫负剑,踏冰而至洛阳城南。守卒提灯照见来者眉目,惊得倒退三步——竟是三年前投水而亡的状元郎,苏明琅。
“冰兔碎琼津。”苏明琅呵出白气,念出这句当年离京前写在御史台粉壁上的残诗。此刻月轮正映在冰裂处,碎玉般的光刺得人眼疼。
更夫敲过三更,苏明琅已立在大相国寺后的废园中。老仆苏忠举着风灯颤抖照他脸,忽地跪倒:“真是郎君...可那日明明从汴河捞起了...”
“捞起了紫袍玉带,是不是?”苏明琅扶起老人,袖中滑出一物。苏忠就灯看时,是半块羊脂玉佩,裂纹处沁着暗红,正是当年御赐状元及第时一分为二的信物。另一半该在苏明琅投水前赠予的恩师、当朝太傅陈守仁手中。
“陈公何在?”
苏忠老泪纵横:“郎君‘仙游’后第三个月,陈公请辞还乡,船至瓜洲渡...连人带船烧成了琉璃盏。”
风灯骤然暗了暗。苏明琅仰面,见一片薄云掠过月轮,云边泛起奇异的彩晕,正是诗里“云镜淇光水”的天象。他忽然轻笑:“原来老师早将谜底写在诗里——云为镜,水为鉴,琉璃漫野时,该是真相大白日。”
二、大千阁谜
次日冬至,宫中赐宴大千阁。这七重楼阁新漆未干,是先帝临终前下旨所建,说是要“凭眺逸魂神”。苏明琅白衣散发直入宴厅时,满朝朱紫仿佛见了鬼。
御座上,年轻的天子执杯的手稳如磐石:“苏卿别来无恙?”
“蒙陛下挂念,臣在阴司读到好诗,特来相和。”苏明琅从怀中掏出一卷焦边诗稿,“此乃三年前臣投水前夜,与陈太傅唱和之作。当日诗成十韵,今只余四韵流传在外——敢问陛下,剩下六韵在谁手中?”
殿中死寂。突然御史中丞王松柏摔杯而起:“狂生!分明是北辽细作假冒,来人——”
“王大人且慢。”苏明琅转身,袖中忽然飞出数十片琉璃,叮叮当当落在蟠龙柱上,竟拼出一幅地图。有老臣眯眼细看,骇然道:“这、这是我朝与辽国边境屯兵图!”
“正是。”苏明琅指其中一点,“此处名‘琼津渡’,三年前冬至,二百名押送军粮的厢兵在此失踪。次日岸边发现粮车,粮袋全换作了琉璃片。”他拾起脚边一片琉璃对着宫灯,“诸公请看,琉璃中可有玄机?”
灯影穿过琉璃,在青砖地上映出极小篆字。宰相吕夷简俯身细辨,脸色渐变:“这...这是陈守仁笔迹!”
地上八字:“儒术久闲用,诗情蒙垢尘。”
天子忽然离座,一步步走下丹陛。他在琉璃地图前蹲下,手指划过那些闪光碎片,停在“琼津渡”三字上:“苏卿可知,你‘投水’后第七日,朕在此处挖出二百具无头尸,皆着厢兵服饰。每具尸身怀揣一片琉璃,琉璃中嵌着一粒黍米。”
苏明琅闭目:“黍者,稷也。稷乃社稷。”
“不错。所以朕建此大千阁。”天子站起,袖中滑出一卷黄绫,“阁成那日,有游方道士在阁顶题诗二句——诸卿可愿一听?”
黄绫展开,朱砂字如血:“长空万里琉璃滑,冰轮碾上黄金阙。”
满殿悚然。这分明应了苏明琅昨夜“冰兔碎琼津”之兆!
三、云镜幻影
宴散时已近黄昏。苏明琅出宫门,见一青衣小童捧锦盒等候:“家主请苏公子赴‘云镜之约’。”
锦盒中卧着一面青铜镜,镜背镌云纹,中心却非钮座,而是一孔。苏明琅举镜对西天,残阳恰从孔中穿过,在宫墙上投出一个光斑。光斑中隐隐有字,他细辨良久,浑身剧震。
是夜,苏明琅独上大千阁第七层。凭栏处,见洛阳城万家灯火竟如琉璃世界,忽然想起陈守仁当年教诲:“儒者当如琉璃,内外明澈,表里如一。”可此刻满城光华里,谁知哪盏灯下藏着噬人阴谋?
楼梯响动。上来的是个抱瑶琴的女子,素纱遮面,唯双眸如寒星。她置琴于案,指尖未触弦,阁中忽然响起琴音。
“陈公的‘无弦奏’。”苏明琅轻叹,“姑娘是陈公何人?”
女子不答,反问道:“苏公子可知‘云镜淇光水’下句何解?”
“琉璃漫野新。”
“新在何处?”
苏明琅一怔。女子掀开琴底暗格,取出一卷画轴。展开时,却是大宋全境图,但见山川城池皆以不同颜色琉璃标注,北境一线猩红刺目。
“三年前,琼津渡二百厢兵所押非粮,而是从辽国换回的十万斤琉璃料。”女子指尖点着地图,“这些琉璃料经特殊炼制,日光下呈青,月光下泛紫,灯火中显红——苏公子不妨想想,何种场合需此物?”
苏明琅脑中电光石火:“祭天!冬至祭天需琉璃器,日光下承天青,月下映紫微,火中照赤帝...”他倏然住口,因想起今年祭天本该由天子亲祀,三日前却突染风寒改由宰相代祭。
女子颔首:“那十万斤琉璃料,足够制成三千六百件祭器。但若在祭器内壁以药水绘符,遇热则显形...”她自怀中取出一片琉璃,呵气其上。白雾朦胧中,琉璃内竟浮出金丝般的纹路,细看是八个反字:“天命不祚,易鼎改元”。
“辽国萨满巫术!”苏明琅倒吸凉气,“祭天时燔火炙烤,琉璃内符文显形,届时万千臣民皆见天示异象...”
“不错。但陈公截获此批琉璃料后,连夜命人重炼,将符文改为‘国泰民安,山河永固’。”女子收起琉璃,“此事被朝中内奸察觉,故有琼津渡灭口案。那二百厢兵实是陈公死士,押运的早已是普通琉璃。真料藏在别处。”
苏明琅急问:“藏在何处?”
女子指地图上一点。苏明琅俯身细看,浑身血液几乎冻结——那处标注,赫然是皇陵。
四、陵中棋局
七日后,冬至子夜。苏明琅持天子手谕入皇陵禁地。守陵老宦官提灯引路,穿过享殿时忽然驻足:“苏大人可听过‘琉璃骨’之说?”
灯影摇晃,照见殿中供奉的先帝画像。老宦官幽幽道:“永昌元年,先帝病笃时,有辽国使臣献药,言曰以琉璃粉合丹砂服之,可铸琉璃仙骨。先帝服三月,肌肤果透亮如琉璃。”他转身,眼中闪过诡异的光,“驾崩那夜,整座寝宫灿若琉璃世界,先帝遗蜕竟真的透明如水晶...”
苏明琅背脊生寒:“那遗蜕现在——”
“自是秘不发丧,以檀木假人入殓。真身...”老宦官指向地宫深处,“苏大人要寻的琉璃料,与先帝遗蜕同在一处。”
地宫石门开启时,苏明琅看见了终生难忘的景象——
十万斤琉璃料堆成小山,莹莹生光。光晕中心,水晶棺内卧一人,通体透明如琉璃,五脏六腑隐约可见。而那面容,竟与当今天子有七分相似。
“先帝遗诏在此。”老宦官奉上铁函。苏明琅展开绢诏,只读三行便天旋地转:
“朕自知中巫蛊之术,蜕为此形。然此琉璃骨乃天赐良机,可施‘偷天换日’之计。着陈守仁密炼十万斤琉璃料,悉数制成朕之法身,分藏天下名山。待辽国以巫术乱我祭天时,三千六百法身同现异象,则天下皆知朕已登仙,当庇佑大宋国祚...”
原来这才是真正的“琉璃谶”!先帝以身为饵,要借敌国巫术,演一场震惊天下的神迹!
“可惜陈公未及全功。”老宦官叹息,“琉璃法身只制成三百具,便因琼津渡案中断。剩余琉璃料藏于此,以待有缘人。”他忽然跪下,“老奴奉陈公遗命,在此等候三年矣。公子请看——”
他掀开棺底暗道。苏明琅执灯而下,见地窖中整齐排列三百琉璃人像,皆为先帝容貌。每具心口处嵌一片玉牌,刻着不同州府名称。
“祭天那日,若三千六百琉璃像同现于世,确可成神迹。但若只有三百具...”老宦官声音发苦,“那便是妖术惑众,足以动摇国本。”
苏明琅抚过冰凉琉璃,忽问:“当今圣上可知此事?”
“知,亦不知。”老宦官意味深长,“陛下知有琉璃计,却不知先帝遗蜕在此。陈公临终前嘱托:此计成则国运延,败则天下乱。故必待一人,能解‘冰兔碎琼津’之谶者,方可启用。”
苏明琅摸出怀中半块玉佩。几乎同时,所有琉璃像心口的玉牌突然发出微光,光线在空中交织,竟映出一幅星图。星图流转,最终定格成四句诗:
“脱屣忘轩冕,筑池涵绿蘋。开窗含日月,临楮眇蚨缗。”
正是当年与陈守仁唱和之作的末四韵!苏明琅泪如雨下——原来老师早将答案藏于诗中。“临楮”即临纸,“蚨缗”乃钱币,合而解之:关键在纸币。
大宋交子!
五、交子乾坤
腊月二十三,祭灶日。汴京交子务突遭火焚,三百万贯新印交子化为灰烬。但奇的是,灰烬中清理出无数琉璃片,片上以微雕之术刻着全套交子印版纹样。
宰相吕夷简奉命查验,在琉璃片中发现更惊人的秘密:这些纹样与真印版有九成九相似,唯独“大宋通行宝钞”六字中的“宋”字,多一点一横。
“此乃辽国仿制交子之母版!”吕夷简连夜入宫,“辽人欲以伪钞乱我经济,幸得此番火灾...”
“不是幸得。”御案后的天子放下茶盏,“是苏明琅纵的火。”
吕夷简愕然。天子自袖中取出一张交子,对着宫灯照看:“那夜大千阁宴后,苏卿密奏:辽国巫术只是幌子,真正杀招在经济。他们以十万斤琉璃料为饵,实则在琉璃中藏入伪钞印版纹样。待祭天时琉璃显字,各地细作便按纹样雕刻印版,同时发行伪钞,不出一月,大宋经济崩矣。”
“陛下圣明!那苏明琅现在——”
“他在做陈守仁未做完的事。”天子推开窗,见汴河上无数河灯顺流而下,每盏灯芯竟都嵌着琉璃片,映得满河流光溢彩,“你看,他在用先帝的琉璃法身,给天下人讲一个故事。”
吕夷简趋前细看,浑身剧震——那些河灯中的琉璃片,分明是三百具先帝法身的碎片!每片上浮现小字,连缀成篇,竟是琼津渡惨案真相,及辽国经济战之阴谋。此刻数十万汴京民众正聚集河边,争睹这旷古奇观。
“苏卿以身为饵,诱出朝中内奸;以火为引,毁去伪钞母版;如今更以琉璃为书,昭告天下真相。”天子轻叹,“嫣然倾世先生评诗曰‘道行与道尊,两义各千古’,朕今日方懂——陈公之道在忠,苏卿之道在智,皆为道尊。”
话音未落,钟楼方向忽然传来巨响。但见大千阁顶光芒万丈,三百琉璃碎片汇聚成巨大光柱,直冲霄汉。光柱中缓缓浮现先帝法相,祥云环绕间,有洪钟般的声音传遍汴京:
“朕以琉璃身,护汝琉璃世。奸邪尽涤荡,山河永固时。”
万民跪拜。吕夷简老泪纵横间,忽然瞥见光柱边缘有个白衣身影一闪而逝,怀中抱着一具瑶琴。
六、尾声:琉璃世
三年后,杭州孤山。梅林深处新起一座“云镜草堂”。有樵夫说,常听草堂中传出琴声,时而清越如冰裂,时而温润如春水。
这日雪霁,草堂窗扉大开。苏明琅正临窗摹帖,忽闻身后轻笑:“苏公子临的可是《兰亭序》?”
他笔锋不乱:“摹的是‘放雀怀仁,献鳩施惠’八字。嫣然先生以为如何?”
青衣女子摘下面纱,赫然是当年大千阁上的抚琴人。她焚一炉香,慢调琴弦:“那夜三百琉璃法身显圣后,天子彻查朝堂,揪出辽国细作二十七人。王松柏狱中自尽,留书称‘一念之差,万死莫赎’。苏公子可知,他那一念为何?”
苏明琅搁笔:“可是为子?”
嫣然颔首:“其幼子被辽国扣为人质。细作许诺,事成后以十万斤琉璃料为酬——那些琉璃料中,藏着可解他子所中奇毒的丹药。”她拨出一个泛音,“苏公子当年‘投水’,可是为查此事?”
“是,也不全是。”苏明琅望向窗外琉璃世界般的雪景,“我奉师命假死脱身,实为潜入辽国。在辽国三年,所见最惊心者,非刀兵,非巫蛊,而是他们仿制的交子已流通于西夏、大理,甚至南海诸国。经济之战,杀人无形啊。”
静默良久。嫣然忽道:“那十万斤琉璃料,天子已命人悉数熔了,铸成三百六十面‘云镜’,分悬各州府衙门。镜背铭十六字:‘以民为鉴,以史为镜,琉璃明澈,乾坤清平’。”
“好一个‘琉璃明澈’。”苏明琅展眉而笑,笑意渐深,“姑娘可知,陈公临终前给我留了最后一谜?”
他自怀中取出那面云纹铜镜,呵气其上。雾气中浮现四行新诗:
“雨润花肥瘦,风来叶卷舒。仰高红日近,望远渺空虚。”
嫣然凝视良久,忽然泪落:“这是...陈公绝笔?”
“是预言。”苏明琅将镜面对准窗外,阳光穿过镜孔,在粉墙投出一片光斑。光斑中,竟显出极淡的第五、第六韵:
“奇逸人中骥,开张龙化鱼。盛隆祈大德,斯意访仙闾。”
嫣然怔住:“这...这不是苏公子当年与陈公唱和的诗,这是全新的!”
“不错。所以我这三年遍访名山,终于在三清山一处古观,寻到了后半卷。”苏明琅自书架深处取出一只铁匣,打开时幽光流转,“姑娘请看——”
匣中卧着十片琉璃,拼成一幅完整的星图。图侧小楷题跋,正是陈守仁笔迹:
“余观天象二十载,知大宋百年后有场浩劫。辽国之患不过癣疥,真正大劫来自海上,来自一种可裂石开山的黑粉,来自万里之外铁鸟横空的国度。今以琉璃藏此天机,待有缘人解之。或可为我华夏,续命三百秋。”
嫣然抚过琉璃片,触手温润如君子之德。她忽然明白了一切:陈守仁以身为棋,苏明琅以命为注,下的从来不是一朝一代的棋局,而是千年文明的生死劫。
窗外暮色四合,第一颗星亮起时,草堂内琉璃星图也开始发光。星光与琉璃光交融处,渐渐浮现出更加遥远的未来图景——有巨舰破浪,有电光纵横,最终定格在一轮皎月之下,月中有玉兔捣药,药杵起落间,琼浆溅作满天星辰。
“冰兔碎琼津...”嫣然喃喃。
苏明琅推开所有窗扉。月光汹涌而入,将整座草堂、整片梅林、整座孤山,都浸成了透明的琉璃世界。他在万丈清辉中提起笔,在云镜背面补上最后两句谶语:
“琉璃代代铸,明澈世世心。千古一轮月,长照读书人。”
笔落时,天涯共此月,山河俱琉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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