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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昌三年秋,江宁织造司库房内惊现一匹“血昙罗”——月白底子上,昙花纹样竟能随光影幻作朱砂色,观者无不称奇。督造太监呈于御前,圣心大悦,赐名“瑶色媚香盈”,命追查来历。三日无果,第四日拂晓,库吏在罗缎旁拾得素笺一张,上书长短句一阕,墨迹犹洇。词曰:
“昙花瞬忽。古槐黄绿,惜今望悬月。妙手作新,高壁孤骞怎攀蹑?!秋水春风化泪,欲忘却、冷侵冰骨。偏难放、钳舌悲吞,朝暮薄寒窟。翠靨。万里絶。咫尺各阔遥,莲池枯叶。缠千百结。银萼寡言密繁接。梦破携游遨步,惊窘醒、独亭危阙。暗期合、虚待久,奉还碧血。”
末尾小楷题“三夜寄《红情》”,无署名。
应天府推官沈寒山奉命查案时,正逢秋雨初歇。他拾起素笺,指尖触到“奉还碧血”四字,心头莫名一悸。这字迹清峭中隐见柔骨,似曾相识。
“沈大人,此物邪性。”老库吏低声道,“连着三夜,子时入库巡察,都见这匹罗在发光。第一夜只是微光,第二夜竟有昙香,第三夜…老奴亲眼见花纹渗出血珠,晨起便多了这词笺。”
沈寒山抚过罗面。触手生凉,那昙花图样以银线织就,细看竟是千百个“卍”字连缀而成,在晨光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。
“经手者何人?”
“说来蹊跷,入库册记是苏州‘云锦记’贡品,可昨日快马问过,云锦记从未织过此纹样。更奇的是…”老库吏压低声音,“三日前,秦淮河漂起一女尸,右手紧攥着一角同样的罗料。”
女尸停于义庄,面容被鱼啃噬殆尽,惟右手五指死死扣着。掰开后,掌中是一方寸许罗帕,昙花纹样与库中血昙罗别无二致。仵作验尸后道:“死者年约二十,左手腕有旧年烫疤,呈莲瓣形。腹中有三月身孕。”
沈寒山盯着那莲瓣疤痕,记忆深处某处骤然刺痛。
十五年前,金陵沈府后园。七岁的他攀在槐树上,看见新来的小婢女蹲在莲池边洗衣。她左手腕红肿溃烂,是被主母用烙铁惩戒留下的。他偷偷扔下一盒药膏,她抬头,脸上还挂着泪,却对他笑了笑。
她叫阿昙。
后来父亲被参勾结逆党,满门流放。离府那日,他在角门看见阿昙躲在石狮后,双手捧着一方帕子想递过来,被管家一鞭抽倒在地。帕子落入泥水,他只看清角上绣着一朵昙花。
流放途中,父母相继病故。他侥幸逃生,更名换姓苦读,十年前中进士,如今官居五品。这些年他暗访沈府旧人,得知沈家败落后,奴仆四散,无人知晓阿昙下落。
难道…
“大人!”衙役呈上一物,“从女尸怀中所得。”
是个褪色的锦囊,内藏半枚羊脂玉佩。沈寒山取出自己颈间所佩——父亲临终所赠的“双鲤环佩”,缺口处与那半枚严丝合缝。
玉佩本是一对,他与指腹为婚的顾小姐各执一半。顾家在他家败落后悔婚,玉佩不知所踪。怎会在此?
三日后,苏州“云锦记”掌柜被押至金陵。堂上,掌柜战战兢兢:“回大人,小民确未织过此罗。但…但三个月前,有位女子来店中,出示一幅昙花样稿,问能否织造。样稿精妙绝伦,昙花花瓣由梵文‘卍’字构成,说是从古经幡上临摹的。小民店中老师傅试织三次皆败,那女子便离去了。”
“何等女子?”
“戴着面纱,只知声音极柔,左手腕有朵莲花状的疤。”
沈寒山屏退左右,独坐堂中。暮色渐沉时,他展开那阕《红情》又读。“古槐黄绿”——沈府后园那株百年槐树,春来黄绿参半;“莲池枯叶”——阿昙曾落水的枯荷池;“独亭危阙”——后园那座半塌的望月亭,是他俩儿时的秘密。
词中每个意象,都指向沈府旧园。
当夜,沈寒山换了便服,潜入已荒废的沈府。十五年光阴,朱门朽败,荒草齐腰。他踏着月色行至后园,怔在当场——
荒园中央,竟有座新搭的竹棚。棚内织机一架,纱锭数枚,机上还绷着半匹未完成的“血昙罗”。旁边石案摆着笔墨,砚中残墨未干。他提起案上一卷旧纸展开,是数十张昙花样稿,从稚拙到精妙,显然经年累月所绘。最后一页空白处,有蝇头小楷密密记录:
“永昌元年春,访天宁寺藏经阁,见唐代《昙花经幡图》,花瓣乃梵文‘卍’字连绵,取‘万法归一’之意。以水镜法映之,日光下可见虹彩,月光下隐现朱砂色。此或可成‘瑶色’…”
“永昌二年冬,于苏州访得‘一寸绡’技法,以银线织‘卍’字,线中灌入荧光髓粉。然月光映血之色,需人血浸染银线七日,方能在月圆夜显现。明日起,以血饲线。”
沈寒山手一颤,纸卷落地。他想起仵作的话:“女尸失血过多,腕有数十道新旧割伤。”
竹棚角落有个陶罐,打开后浓重血腥气扑面而来。罐底沉着一束已染成暗褐的银线,旁有小字标签:“第三夜,血竭,纹未现。然期限已至,不得不贡。”
他突然明白“奉还碧血”之意——她要以这匹浸透鲜血的罗缎,将自己送到他眼前。
翌日,沈寒山调阅三个月前入城文牍,发现一名叫“顾昙”的女子,从苏州来金陵,职业登记“织工”。循址寻去,是秦淮河畔一间临水小阁。房东道:“顾娘子寡言,只知夜夜织绣。常有轿子深夜来接,说是贵人请去教绣。两个月前她忽然卧病,脸色惨白,但夜里仍织个不停。有天听见她在屋里哭,反复念什么‘只剩三日’‘一定要成’。上月十五那夜,她抱着个锦匣出门,再没回来。”
“来接她的轿子,有何特征?”
“青幔皂顶,灯笼上有个‘魏’字。”
魏国公徐显!当朝国舅,掌管内廷采办。沈寒山心底发寒。此案若牵连皇亲,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。但阿昙之死、血昙罗之谜,已如蛛网将他缠缚。
当夜,沈寒山潜入魏国公府。更深入静,唯西苑一间精舍亮灯。他伏在檐上,窥见徐显正把玩一匹“血昙罗”——与库中那匹一模一样!
“好个‘瑶色媚香盈’。”徐显轻笑,“顾昙那婢子,倒真有几分本事。可惜,一匹罗只能有一个‘第一’。她既织了两匹,便留不得了。”
旁立的心腹低声道:“国公爷,库中那匹已被圣上赐名,若顾昙未死之事泄露…”
“她已沉尸秦淮河,那半块玉佩也随她去了。沈寒山就算查,也只能查到十五年前沈家旧案。”徐显抚过罗上昙花,“当年沈阁老撞破我私通瓦剌,我只好先下手为强。没想到他儿子还活着,当了推官。这次借顾昙之手,正好一箭双雕。”
沈寒山浑身冰凉。父亲竟是如此蒙冤!而阿昙…她为何会卷入?
三更天,沈寒山重返沈府废园。他点上灯,在竹棚内细细搜寻。终于在织机踏板下摸到暗格,取出个铁匣。匣中有三封信,娟秀字迹正是阿昙所书。
第一封,永昌元年冬:“寒山哥哥,见字如面。十五载寻觅,终知你化名入仕,官居应天推官。我不敢相认——奴籍之身,恐误你前程。闻圣上欲求‘天衣’,忆你幼时说昙花最美,遂发愿织一匹‘昙花罗’。若此罗能达天听,或可为你仕途添阶。又闻魏国公掌贡品遴选,前往拜谒,献上图稿…”
第二封,永昌二年秋:“徐显应允举荐,然要求织两匹,一匹献君,一匹私藏。此人贪婪,然为成事,不得不从。今日他发现我左手莲疤,突问是否曾为沈家婢。我称是,他大笑曰‘故人重逢’。心下不安,暗查旧事,方知当年沈家冤案,徐显竟是主使!惊骇欲绝,然罗将成,若此时罢手,前功尽弃。我当如何?”
第三封无日期,墨迹凌乱:“寒山哥哥,徐显以你性命相胁,逼我速成血昙罗。他已知你真实身份,若我不从,便要揭发。我谎称需以人血浸线方成,实则拖延时日。今夜他送来半块玉佩,说是你与顾小姐的定亲信物,称若我不从,便将此物置于你衙署,构陷你与罪臣之女私通。我识得此佩——当年沈家遭难,顾小姐退婚,将此佩掷还,是我偷偷拾藏…十五年,我一直留着。如今,该还你了。罗将成,徐显约我明夜子时,莲花渡交货。此去凶多吉少,若有不测,望你见罗如见昙。阿昙绝笔。”
沈寒山握信之手,颤抖不止。原来秦淮女尸便是去莲花渡赴约的阿昙!她早知是死路,却仍孤身前往,只为不牵连他。
铁匣底层,还有一方叠得齐整的旧帕。展开,正是十五年前落入泥水的那方。素帕已被岁月染黄,角上昙花依旧,旁添一行小字:“瑶色媚香盈,嘉词无可呈。一心随处念,三夜寄《红情》。”
他忽然读懂那阕词。
“古槐黄绿”——她回故园等他;“妙手作新”——苦织血昙罗;“高壁孤骞怎攀蹑”——他身居官位,她自觉卑微难近;“秋水春风化泪”——十五年泪尽;“欲忘却、冷侵冰骨。偏难放、钳舌悲吞,朝暮薄寒窟”——想忘而不能,多少委屈只能吞下。
“翠靨。万里絶。咫尺各阔遥,莲池枯叶”——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;“缠千百结。银萼寡言密繁接”——心事如银线般缠绕;“梦破携游遨步,惊窘醒、独亭危阙”——梦中同游故园,惊醒独对危亭;“暗期合、虚待久,奉还碧血”——长久暗中期盼,最终以血还情。
她将十五年思念、冤情、警示,都织入这匹罗、写入这阕词。三夜“寄”红情,是寄情,也是寄“罗”——她要他查出真相。
四更鼓响。沈寒山怀抱铁匣,在荒园中坐到天明。晨光微露时,他走到那株老槐下。儿时,他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阿昙;离别前最后一夜,他俩曾在此埋下“时光囊”——一个装着小玩意的瓦罐。
他刨开树根旁泥土,瓦罐仍在。打开,里面除了儿时杂物,多了个油纸包。展开,是一叠当票与信函。
当票是这些年间阿昙典当首饰的记录,最早一张是永昌元年,当掉一根银簪,旁注“凑往苏州盘缠”。最后一张是三个月前,当掉一对翡翠耳坠,注“购荧光髓粉”。
信函则是徐显心腹与织造司太监的密信抄本,详述如何以“血昙罗”陷害沈寒山——先在库中造异象,再遗下词笺引他追查,最后“揭发”沈寒山与罪婢顾昙私通,借贡品案为父翻案,图谋不轨。信末写:“待顾昙交货,即除之,尸怀沈家玉佩,沉于秦淮河。”
阿昙抄下这些,是冒死取证。
纸页最后,是她的一行字:“寒山哥哥,若你见此,我已不在。莫悲伤,莫硬撼。徐显势大,需伺机而动。珍重自身,便是替我活着。”
沈寒山泪如雨下。十五年来,他以为自己是孤身奋战,却不知有人一直在暗处,为他织一匹直达天听的罗,为他搜集仇人的罪证,最后为他赴死。
永昌三年腊月,魏国公徐显寿宴。席间,圣上特赐御酒一坛,徐显欣然饮尽。三日后,七窍流血暴毙。太医验为“醉仙桃”之毒,此毒罕见,唯瓦剌王室秘藏。锦衣卫彻查,在徐显书房暗格搜出与瓦剌往来密信,证实其通敌卖国多年。圣上震怒,抄没徐府,牵连者众。
一个月后,沈寒山上书为父讼冤。有徐显通敌铁证在前,沈家旧案重审,终得昭雪。沈寒山官复原姓,擢升三级。
结案那日,沈寒山请辞官位。上司问其故,他道:“臣寻觅一物十五年,今方知所在,余生当往寻之。”
是夜,沈寒山重回沈府废园。竹棚内,他燃起灯,坐在阿昙的织机前。机上那半匹血昙罗,银线幽光。他学着她的步骤,理纱、穿综、投梭。动作生涩,却极专注。
织到天将明时,最后一缕银线用尽。他取出一柄小刀,在腕上一划,血珠滴入旁边小碗。以笔蘸血,在罗面未完的昙花上,细细勾勒最后几瓣。
晨光初透时,那朵昙花在曦光中泛起淡淡朱色,转瞬即逝。正如她的一生。
他取下这匹血昙罗,与她留下的那方旧帕,一起放入怀中。随后一把火烧了竹棚。火光中,他转身离开,再不回头。
永昌四年春,有人称在苏州虎丘见过沈寒山。他布衣芒鞋,在山脚下开了间小小织坊,专教贫家女子织绣。坊中所织多是昙花纹样,惟独不织红色。
又过数年,倭寇犯苏州,劫掠乡里。一夜,寇首在营帐中被割喉,尸旁留一匹月白罗缎,上绣血昙花,旁有八字:“奉还碧血,以祭故人。”
自此,苏杭一带流传“昙花侠”之说,专杀贪官恶霸。每杀一人,必留一匹血昙罗。
而沈寒山的织坊,在那夜之后,人去楼空。坊中织机犹在,机上绷着一匹未完成的昙花罗,银线绣就的“卍”字连绵如星河。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罗上,泛起一层似有若无的霞色,恍若当年,那个少年从槐树上扔下药膏时,少女仰脸一笑,眸中映着的那抹天光。
昙花一瞬,血色千年。有些情意,在岁月里沉潜、发酵,终化作一匹罗,一阕词,一场沉默的、盛大的归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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