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然短故事小说集 《碧血昙画卷》

小说:孔然短故事小说集 作者:云镜村 更新时间:2025-12-15 16:16:02 源网站:快眼看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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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金陵城南有隅名“昙卷巷”,巷深处隐一裱褙铺,店主沈墨池,年四十许,寡言,双目藏秋水春風,十指覆薄茧寒霜。有客携残卷求修复者,沈但垂目摩挲纸缘,便能道其百年辗转。

    光绪廿三年秋雨夜,叩门声急。门启,见一西洋装束青年,面色惨白若宣纸,怀中紧抱青布包裹,水渍蜿蜒如泪痕。

    “可是‘听昙阁’主人?”青年汉语生涩,瞳中却有异光,“此物……此物会说话。”

    展开青布,一轴残卷现。画心虫蛀如星,绢本脆若秋叶,唯中央一树古槐虬枝盘曲,树下立素衣女子背影,肩若削成,腰如约素。最奇者,女子发间簪昙花一朵,墨色已褪,银粉勾瓣处竟透夜光——雨夜中莹莹如活。

    沈墨池指尖将触未触,忽蹙眉:“此画饮过人血。”

    青年名威廉,剑桥东方学院助教。月前,学院购得一批庚子年散佚宫物,此卷裹在慈禧旧帐中,标签模糊,仅辨“瑶色”二字。自画入库,夜间恒闻女子低吟,守夜人见白衣影绕梁三匝,每至丑时必现昙花虚影,开谢瞬息。

    “贵国不信鬼,何故千里来寻?”沈墨池斟茶。

    威廉从怀内取出羊皮册,翻开一页,法文手记泛黄:“同治十三年,巴黎拍卖行‘红情’编号第七件,清宫佚名作《昙花仕女图》,买家神秘,成交后此画人间蒸发。”手指移至下页照片,竟是同一古槐,树下却立二人——女子回眸,男子执笔,面容皆被虫蛀噬尽。

    “此非佚名作。”沈墨池以鹿皮轻拭画心,蛀孔边缘现朱砂印泥残迹,形若并蒂莲,“这是‘双面画’。”

    “何谓双面画?”

    “南宋宫廷秘法。以特制药水绘两层,表层见光则显,底层需呵气方现。多用于……密信。”

    威廉愕然间,沈墨池已俯身呵气于残破处。水汽氤氲中,底层墨迹渐显——非画,乃满纸蝇头小楷,字字椎心:

    “光绪元年元夜,余囚此槐下,已三载矣。瑶色媚香盈,嘉詞無可呈。彼以妙手作新,高壁孤騫,余以鉗舌悲吞,朝暮寒窟。今奉还碧血,破此千年咒。昙花瞬忽,终有开时。”

    署名处一团墨渍,似被泪化开,仅存半个“莲”字。

    “这是血书。”沈墨池以银针轻挑字痕,针尖现暗红,“朱砂混人血,历久弥新。画者以命作画,囚者以血破咒——此卷非艺品,乃一牢笼。”

    威廉脊背生寒:“囚者谁?画者又谁?”

    沈墨池不答,取放大镜细察古槐枝杈。但见虫蛀空洞处,若调整角度,竟成数行微雕:

    “咫尺各闊遙,蓮池枯葉。纏千百結。銀萼寡言密繁接。”

    字体娟秀,与血书同源。最奇者,每字笔画皆由更微细图案构成——细辨之,竟是百千朵含苞昙花,花心皆有一点朱红,如凝固血珠。

    “此非雕工。”沈墨池闭目,“是以发丝沾药水,一笔一笔‘种’入绢丝。万字需十年,此人囚禁中,以发为笔,以血为墨,在画中又造一画。”

    威廉忽想起什么,从行囊取出一残破锦囊,倒出数十片琉璃碎片:“画轴原嵌此镜,运送时碎裂。但我发现……”他拼合残片,虽残缺大半,仍可辨是女子半面,眉目如生,唇间含悲。

    沈墨池持镜片映烛光,缓缓移近画中女子背影。琉璃折射光线穿透绢帛刹那,异变突生——

    画中古槐竟开始落叶。黄叶纷飞如蝶,露出枝桠间隐秘:一男一女被铁链缚于树干两侧,女子即画中背影,男子垂首,双手被钉于树身,指尖滴血处,恰是血书文字。

    “这是……活画?”威廉踉跄后退。

    “是执念。”沈墨池以镇尺压住震颤的画轴,“画者将二人魂魄封入,以古槐为牢,昙花为锁。但囚者以血破法,在画中反向施咒——如今这画,半是囚笼半是钥匙。”

    雨骤急。残卷忽无风自动,卷轴“咔”地裂开缝隙,一缕异香溢出,似昙花夜放,又混铁锈血气。沈墨池疾取特制药粉洒向裂缝,香渐散,画轴复静。

    “你早知此画凶险。”威廉盯住沈墨池的手——虎口处,竟有与画中男子相同的钉痕旧疤。

    沈墨池沉默良久,卷起画轴:“三日后来取。期间无论听闻何种声响,莫入此院。”

    威廉离去时回望,但见沈墨池独立昏灯下,身影与画中男子渐渐重叠。

    第一夜,子时。

    沈墨池闭户焚香,将残卷悬于密室北墙。此室无窗,四壁皆檀木药柜,抽屉外标签怪异:“鲛人泪胶”“凤凰蜕灰”“雷击木髓”。他取第三列第七屉,内藏青玉钵,盛暗红膏体,味腥甜。

    “朱砂,金粉,犀角灰,合以处子眉间血,可封精魅百年。”他自语,“但若混入囚者心头血,反成破封印引。”

    以银刀刮取膏体,调松烟墨,开始修补画心。笔尖触绢刹那,耳畔响起女子叹息:

    “一心随處念,三夜寄《紅情》……”

    沈墨池笔锋未滞:“既寄《红情》,何故自囚?”

    画中古槐忽然开满昙花,朵朵绽放即凋,化为墨汁滴落,在宣纸上晕成新字:

    “非自囚,乃殉咒。彼以妙手锁我,我以碧血还之。君既识破,可愿解局?”

    “画者何人?”

    “吾师,亦吾仇。”昙花谢尽,现出树下男子全貌——竟与沈墨池七分相似,唯眼角多一颗泪痣。

    沈墨池掌中银刀铿然落地。

    第二夜,暴雨。

    威廉彻夜难眠,寅时闻昙卷巷传来琴声,如泣如诉。披衣往窥,见裱褙铺二楼灯影憧憧,窗纸映出二人对坐剪影,其一为沈,另一长发及腰,身形纤薄。

    忽闻沈墨池厉喝:“不可!”

    窗纸骤破,一道白影窜出,落地竟是那画中女子!素衣赤足,发间昙花莹莹,面庞与琉璃镜中一模一样。她回首望窗内,惨然一笑,旋即化烟散去。

    威廉冲入铺中,见沈墨池跌坐于地,胸口衣襟撕裂,五道爪痕深可见骨,血浸透残卷。画中古槐已半枯,树下男子影像淡如雾霭。

    “她……她出来了?”

    “出来的只是执念幻形。”沈墨池喘息,“画者名瑶色,同治朝宫廷画师,尤擅秘戏图。囚者名莲卿,本为苏州绣娘,被瑶色软禁作‘人茧’——以活人精气养画,可令画中物长生不死。”

    威廉扶起他:“那人茧之法……”

    “钉手足于画境,饲以药,令其魂体分离。魂囚画中,体留现世。莲卿被囚三年,发白齿落,却凭绣娘之巧,以发丝在画中反绣秘文,更以心头血破咒。光绪元年元夜,她自绝心脉,血溅画轴,咒术反噬,将瑶色也拖入画中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是……”

    沈墨池扯开衣襟,心口处,一朵银昙刺青栩栩如生:“瑶色是我曾祖。莲卿,”他抚上脸,“是我曾祖母。”

    威廉如遭雷击。

    第三夜,月圆。

    沈墨池伤重,仍强撑修复。残卷铺于案,他以金针引红线,穿自身指尖血,一针针绣补破损处。此乃沈家禁术“血绣”,以血亲血脉为线,可重续画中魂路。

    子时三刻,最后一针落下。画轴骤放光华,古槐复生新绿,树下男女身影渐融,化为一对并蒂昙花,一银一赤,交缠盛放。

    光华散去,画心现全新景象:月下莲池,枯叶复荣,并蒂莲开,莲蓬中各坐一小人,执手相望。题跋浮现:

    “梦破攜游遨步,驚窘醒、獨亭危闕。暗期合、虛待久,奉還碧血。——莲卿绝笔”

    旁添一行新墨,笔力遒劲:

    “妙手作新,終成枷鎖。高壁孤騫,自堕塵寰。瑶色悔罪。”

    原画角落,那半个“莲”字旁,竟又多出半个“瑶”字,两半合一,恰成“璿”字。

    威廉恍然:“瑶色、莲卿,本就是一人双魂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沈墨池气息微弱,“曾祖瑶色患离魂症,昼为画师,夜为绣娘。为求‘完美画魂’,竟将自身夜魂剥离,注入莲卿体内,造出‘活人双面画’。然夜魂觉醒,反噬主魂,终至双魂相杀,同陷画牢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修复此画,是为解脱先祖?”

    沈墨池摇头,展开案下暗格,取出一泛黄婚书。上书:

    “同治十年,沈瑶色娶苏氏莲卿。新人一体双魂,昼瑶夜莲,当互敬互持。若有负心,魂飞魄散。”

    “曾祖负约,强行分魂,故遭反噬。我父、我祖父,皆试图解咒,反被画中怨气所伤,壮年暴亡。此画传至我手,已饮沈家三代血脉。”

    他忽然割腕,血溅画心。血落处,并蒂莲化作漩涡,将整幅画吸入,绢本变透明,内中竟封存数十枚萤火虫般的幽光。

    “这是……魂魄?”

    “是百年间被此画吞噬的鉴画者精气。”沈墨池面色惨白,“今夜月圆,昙花瞬开,是唯一能将魂魄归原之时。威廉先生,请助我。”

    威廉依言取铜盆盛无根水,沈墨池将透明画覆于水面,念诵古咒。幽光渐次浮出,飞散空中。最后一枚光点最大,徘徊不去。

    “瑶色与莲卿的残魂已融合归一。”沈墨池轻触光点,“去吧,尘归尘。”

    光点却投入他伤口,沈墨池浑身剧震,瞳中闪过金银双色。再睁眼时,神情大变,左手执笔,右手引针,在空白宣纸上同时作画绣花——左绘昙花,右绣莲叶,顷刻成幅《刹那芳华图》。

    “原来如此……”威廉骇然后退。

    沈墨池微笑,声音变成男女混响:“非双魂,乃三魂。昼瑶,夜莲,还有连接二者的‘画魂’——即此画本身百年所生灵智。我才是真正的囚者,亦是守狱人。”

    他以笔蘸残血,在威廉掌心写一“璿”字:“沈家秘密,尽在此字。拆开看。”

    威廉细辨,“璿”字拆为“王、旋、方、人”,再拆为“玉、疋、方、人”,重组可得“玉、方、人、足”,谐音“欲放人足”。

    “沈家世代,欲放人足?”威廉不解。

    “是‘欲放,人阻’。”沈墨池,不,画灵叹息,“瑶色莲卿本愿同死解脱,但此画已成妖物,每代择一沈家子为宿主,借血脉延续。我父为破此链,自焚毁画,不料此画早与我魂魄相连——他烧画那夜,我胸口便现此昙花印。”

    画灵褪去外袍,但见其背脊至四肢,遍布银丝纹路,恰是画中古槐枝桠——人皮为绢,血脉为墨,他早成“活画”。

    “三日之期,非为修画,是为诱你见证。”画灵双目流下血泪,“威廉·霍华德,剑桥东方学院唯一修成‘破魔瞳术’者。唯你可焚此画,亦焚我。”

    威廉想起幼年遇吉普赛巫医,被刺双眼,称“开天目”,后确能见幽冥。原来此行非偶然。

    “焚画需三物:沈氏血、异邦瞳、昙花愿。”画灵递上火石,“我即血,你即瞳,至于昙花愿……”

    他割开发髻,青丝中竟藏一朵干枯昙花,遇风即碎,花尘洒落画上。

    “此乃莲卿临终所簪真花,百年精气所凝。三物齐,画可焚,魂可散。”

    威廉颤抖点火。焰起刹那,整幅画化作火昙花,绽放于盆中。火中现幻象:古槐崩摧,树下男女执手微笑,同化青烟。火舌舔舐沈墨池身躯,银丝纹路寸寸燃烧,他却不痛不泣,反露解脱笑意。

    最后时刻,他轻吟:

    “曇花瞬忽終開謝,碧血還盡始自由。莫道畫牢千載固,一點真心破九幽。”

    火熄,余烬无存。威廉呆坐至天明,见盆底唯留一枚琉璃镜碎片,映出自已面容,眼角竟多一颗泪痣。

    是年冬,威廉返英,于《东方艺术评论》发表长文,首度公开“双面画”秘术,震惊学界。文末附黑白照片:一帧残画,树影婆娑,题曰“无名氏作《刹那芳华图》”。

    文成当夜,剑桥图书馆地下密室,威廉展开真正原画——那夜他私藏了最后一角残片,上有女子回眸半面。烛光下,残片渐显新字:

    “谢君解缚。然画魂未灭,已附君身。沈氏咒链,今传霍华德。每代需择一人为宿主,直至……”

    字迹至此中断。

    威廉苦笑抚额,发间悄然生出一缕银丝,形若昙花蕊。

    窗外,雾都夜雨潇潇,似有女子叹息,混着东方口音的低吟,随泰晤士河水流淌远去:

    “一心随處念,三夜寄《紅情》。暗期合、虛待久,奉還碧血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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