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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安西市,裱褙铺子深处,陈旧的楠木案上,一幅绢本设色古画缓缓展开。画上题诗曰:“八威游瑞气,十绝舞祥风。云外听灵鸟,园中见柳公。圆光泻城古,文肖竞秋红。斯意未争巧,登晨望碧空。梅瑶无远近,大小等维嵩。忘我观周匝,剋躬安所蒙。”裱画师沈墨生年逾古稀,抚着花白长髯,眯起眼睛细看。绢面已呈深赭,多处碎裂,然笔墨犹存神采。画面中峰峦叠嶂,云气缭绕,隐约可见灵禽瑞兽藏于林间。最奇者,画面右下有一行蝇头小楷:“丹崖怪石上,彩凤双鸣;峭壁奇峰前,麒麟独卧。”
“此画来历非凡。”沈墨生喃喃自语。
门外,委托人顾文轩正与弟子低声交谈。顾家乃江南望族,此画乃祖传之物,近日忽现异象,画中常有微光闪烁,夜间隐约闻凤鸣之声。顾家恐有不祥,遂携画进京,寻天下第一裱画师沈墨生修复。
“沈老先生,此画可还能救?”顾文轩步入内室,躬身询问。
沈墨生不答,取过放大镜,一寸寸细察。忽地,他指尖一顿,在“柳公”二字旁停下。题诗中“园中见柳公”一句,墨色略异于他处,若不细察,几不可辨。
“柳公...”沈墨生沉吟,“唐代画师中,以柳姓闻名者,唯柳宗元之侄柳文肖,然其真迹早已失传。史载柳文肖擅绘仙境,尝作《十绝图》,后不知所终。”
顾文轩一怔:“家谱记载,此画名《瑞气十绝图》,正是唐时之物!”
沈墨生眼中精光一闪,却不言语,只吩咐弟子备齐工具,闭门谢客,专心修画。
修画首夜,沈墨生将画悬于静室,独对青灯。夜半,忽闻窸窣之声,抬眼望去,画中云气竟似缓缓流动。他揉了揉眼,以为是老眼昏花,却不料那云气愈动愈急,自画中漫出,满室生香。
“幻象,定是幻象。”沈墨生闭目凝神,再睁眼时,云气已散,画中却多了一物——原本“圆光泻城古”一句旁的空白处,竟浮现出一座古城的轮廓,城中有一圆光如日,倾泻而下。
沈墨生大骇,取纸笔疾书记录。自那夜起,画中异象频生。有时是“文肖竞秋红”处红叶飘落;有时是“登晨望碧空”处天色渐明。最奇者,是“梅瑶无远近,大小等维嵩”二句,画中梅树与瑶台,竟随观者位置移动而变幻大小,恰如诗中所言“无远近”、“等维嵩”。
修画第七日,沈墨生发现画中最大的秘密。
那日午后,阳光斜照,透过裱画室的窗棂,正落在“丹崖怪石上,彩凤双鸣”一句。霎时间,画中丹崖泛起金光,两只彩凤自崖上飞出,绕室三周,清鸣悦耳,而后复归画中。
沈墨生目瞪口呆之际,忽见彩凤归处,丹崖裂开一道细缝,露出内中另一层绢帛。他小心翼翼揭开表层,只见底层竟绘有完全不同的画面:峭壁奇峰前,麒麟独卧,其身旁有一青衣人,负手而立,仰望苍穹。画旁题字:“忘我观周匝,剋躬安所蒙。”
“这是...画中画!”沈墨生恍然大悟。
原来《瑞气十绝图》实为两层,表层绘仙境祥瑞,底层绘人间真景。两层之间,以特殊技法处理,遇光则显,背光则隐。诗中“剋躬安所蒙”一句,正是暗示此画“蒙”有表层,需“剋躬”(竭尽全力)方能得见真容。
沈墨生急召顾文轩,告知此发现。顾文轩观之,忽忆家谱中一段模糊记载:“先祖顾恺之,与柳文肖交厚。安史乱中,文肖托宝于顾氏,言此画关乎国运,必待明主出世,方得全貌。”
“顾恺之?可是画圣顾恺之?”沈墨生惊问。
“正是。我顾氏本不姓顾,乃为避祸改姓。先祖实为顾恺之后人,此画代代相传,已千年矣。”
二人细观底层画面,见那青衣人面目清癯,眼神深邃,身旁麒麟温顺如犬。画左上角,有数行小字,墨色极淡:“天宝十四载,余避乱终南,见异人于峰前。异人指麒麟曰:‘此兽现世,天下将安。’余问何时,异人笑而不答,化青烟去。余感其神异,作此图记之。柳文肖。”
“果是柳文肖真迹!”沈墨生激动不已,“此画价值,不可估量。”
顾文轩却眉头紧锁:“然则画中‘关乎国运’是何意?‘必待明主出世’又作何解?”
沈墨生沉吟良久,忽道:“老夫曾闻,柳文肖不仅善画,更通谶纬之术。安史乱时,他或已预见后世变局,故藏玄机于画中。诗中‘八威’、‘十绝’,道教中有‘八威神咒’、‘十绝灵幡’之说,皆辟邪镇魔之物。‘圆光’为佛家智慧,‘文肖’或指文化传承。此诗此画,恐非仅绘景,实寓深意。”
正议论间,门外忽传喧哗。仆人来报,有宫中太监至,称圣上闻得顾家藏有奇画,欲借观三日。
顾文轩色变。当朝皇帝昏庸,宠信奸佞,若此画入宫,恐有去无回。然皇命难违,只得奉画出迎。
太监名刘瑾,面白无须,眼带狡黠。他展画略观,即命随从取画入匣,扬长而去,未留只言片语。
顾文轩跌坐椅上,面如死灰:“吾家传世之宝,休矣!”
沈墨生默然良久,忽道:“顾公子莫急,画虽取走,其秘未尽揭。刘瑾不学无术,未必能见底层真迹。三日内,或可设法取回。”
“如何取回?”
沈墨生附耳低语,顾文轩听罢,将信将疑,然别无他法,只得一试。
却说画入宫中,皇帝见之,果觉精妙,然观半日,未见异象,遂生倦意,搁置一旁。刘瑾私心欲吞此宝,暗将画藏于私宅,以摹本易之,呈于皇帝,言此画不过寻常古物,无甚稀奇。皇帝信之,不再过问。
第三日深夜,刘瑾私宅忽起大火,烈焰冲天。刘瑾急命救火,慌乱中,藏画密室门户洞开。待火灭,检点物品,独缺《瑞气十绝图》。刘瑾疑有内贼,严查仆役,却无线索。
原来此乃沈墨生之计。他早年在宫中当差,识得刘瑾手下小太监赵安,知其为人正直,不满刘瑾所为。沈墨生重金贿之,嘱其趁乱取画。赵安依计行事,果得手。
画重回顾家,众人皆喜。然开匣视之,皆愕然——画中景物,竟与往日大异。
只见表层《瑞气十绝图》上,云气散尽,灵禽无踪,唯余荒山寂水,满目萧然。底层柳文肖真迹,麒麟犹在,青衣人却消失不见,唯留空白。最奇者,画上题诗亦变,末二句“忘我观周匝,剋躬安所蒙”之后,竟多出数行新字:
“余观天象,知唐祚将衰,然文明不绝。藏此画千年,待有缘人。今画既出,当现全貌。以火淬之,以水润之,以诚感之,以正得之。则八威现瑞,十绝舞祥,灵鸟报讯,柳公重临。圆光泻处,古城复兴;文肖竞时,秋红再盛。不争巧而意自至,登晨望而碧空明。梅瑶无别,大小等同。忘我剋躬,方知所蒙。丹崖彩凤,本自心生;奇峰麒麟,原在性中。诗画尽处,大道始通。”
“此画...自成灵物!”顾文轩骇然。
沈墨生沉思良久,忽抚掌大笑:“我明白了!柳文肖真意,不在藏宝,而在传道。‘以火淬之’——刘瑾宅中大火,即为此应。‘以水润之’——画经火劫,需以无根水养护。‘以诚感之’——顾公子护画之心,可昭日月。‘以正得之’——赵安取画,出于正义。四者皆备,故画现全貌。”
“然则‘诗画尽处,大道始通’何解?”
沈墨生不答,取来清水,轻洒画上。水润绢帛,奇异之事发生:荒山复现云气,寂水重起波澜。更奇者,消失的青衣人,竟缓缓重现,且面目清晰,正是柳文肖本人样貌——与史籍描述一般无二。
“此画以秘药绘制,遇火则隐,遇水则显。”沈墨生叹道,“柳文肖匠心,鬼神莫测。”
正赞叹间,画中柳文肖竟微微一笑,开口吟道:“八威游瑞气,十绝舞祥风。云外听灵鸟,园中见柳公。”
声音清越,自画中传出。众人惊退,唯沈墨生上前一步,揖道:“后学沈墨生,拜见柳公。”
画中柳文肖颔首:“千年等待,终遇有缘。此画奥秘,今可尽告。”
原来,安史乱时,柳文肖预见唐室将衰,华夏文明将历劫难。他耗尽心血,作此二重画,表层绘盛世祥瑞,以慰人心;底层绘乱世真容,以警后世。更以秘法藏谶其中,预言文明兴衰。画成之日,他魂寄其中,以待有缘人解画明道。
“然则‘关乎国运’之说...”顾文轩问。
柳文肖叹道:“非关一朝一代之国运,乃关华夏文明之国运。余观天象,知千年之后,神州将有大变,传统断绝,文脉危殆。故藏此画,内蕴八威之正气,十绝之精神,圆光之智慧,文肖之传承。待至暗之时,此画现世,可启人心,续文明。”
言毕,画中景象又变:古城巍峨,百姓熙攘,文人吟咏,工匠营造,俨然盛世气象。柳文肖道:“此乃余心中华夏,文明昌盛,仁义礼智信五常不绝。今托付尔等,护持此画,传之后世。须知丹崖彩凤,不在画中,在人心向善;奇峰麒麟,不在笔底,在世道清明。但存此心,华夏不灭。”
语尽,画复如常。唯题诗末尾,多了一方朱印,文曰:“文肖真迹,千年一现。有缘者得,护之勉之。”
顾沈二人,对画再拜。此后,顾文轩建“瑞气阁”藏画,许有缘人观之。沈墨生将修画经历,著为《十绝图考》,流传后世。
然故事未尽。三年后,有海外学者来访,见画大惊,称西洋某博物馆藏有《十绝图》摹本,据考为元代摹制,缺诗少画,不成完整。顾文轩示以真迹,学者叹为观止,请以重金购之,顾文轩拒。
是夜,画又现异象:柳文肖再现,曰:“摹本流传海外,亦有余之安排。文明如水,当流播四方。真迹留中土,摹本传外域,华夏精神,终将汇流。尔等护画有功,然莫固守自矜。明日有客至,可观画全貌。”
翌日,果有客至,乃一布衣书生,名陆九渊。顾文轩延之入内,陆九渊观画,默然良久,忽泪下如雨。问其故,答曰:“晚生昨夜梦青衣人,嘱今日来此观画。今见之,方知此生之志:当继往圣绝学,开万世太平。”
陆九渊后成一代大儒,创心学一脉,影响深远。此是后话。
顾文轩寿终,将画传于长子,嘱曰:“此画非顾家私产,乃天下公器。子孙护之,待有缘人。”顾家遵祖训,代代相传。
时至清末,国势衰微,外敌入侵。顾家后人护画南迁,途中遇匪,画匣遭劫。匪首开匣观画,见荒山寂水,大失所望,弃之路旁。有樵夫拾得,觉画轴沉重,拆之,内藏金箔数片,乃顾家先祖所藏,以备不时之需。樵夫以金箔易米,救活一村饥民。画则辗转流入市井,不知所终。
新中国成立后,有文物工作者于民间访得古画一幅,绢本残破,诗画模糊,然依稀可辨“八威游瑞气”等字。专家鉴定为唐画,然真伪莫辨,暂藏博物馆库房。
二十一世纪初,博物馆整理藏品,以高科技检测残画,发现其下竟有隐藏画面。红外扫描显示,底层绘有麒麟青衣人,与沈墨生《十绝图考》所记一般无二。更奇者,光谱分析显示,画中多处有秘药残留,成分类似现代感光材料,遇光变色,遇湿显形。
消息传出,轰动学界。有顾家后人持家谱祖训来证,此画确为《瑞气十绝图》真迹。然画上题诗末尾,较之记载又多一行小字,显微镜下方可辨认:
“余又观天象,知二千载后,华夏复兴,文明重光。此画使命既成,当归于寂。后世君子,不必觅余踪迹。丹崖彩凤自在心,奇峰麒麟本无形。诗画尽处非尽处,碧空望彻是澄明。柳文肖绝笔。”
专家欲再探画中奥秘,然自此后,画不复现异象,如寻常古画。或问其故,馆长笑曰:“柳文肖有言‘诗画尽处,大道始通’。画之使命,在启人心智,非炫奇技。今人既明其理,画可安息矣。”
众然之,遂将画妥善保存,供人观瞻。偶有观者凝神久视,恍惚间似见云气流动,凤鸣隐约。然定睛看去,唯见古画寂然,无声诉说千年往事。
诗曰:
八威游处瑞气沉,十绝舞罢祥风深。
云外灵鸟啼旧梦,园中柳公守初心。
圆光泻古城非古,文肖竞秋红复金。
斯意不争巧自现,登晨望彻碧空吟。
梅瑶何曾分远近,大小等观皆维嵩。
忘我周匝观世相,剋躬安蒙大道通。
丹崖怪石彩凤鸣,峭壁奇峰麒麟梦。
千年一画传薪火,华夏文明永无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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